文艺作品要记录时代、书写时代、讴歌时代,文艺工作者就必须深入现实生活,从中感知时代、认识时代、把握时代。扎根军营三十余载,刘笑伟的笔忠实地记录了人民军队的辉煌历史,展示了铁血军人的家国情怀和侠骨柔肠。喜迎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之际,《中国青年》杂志记者对话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人刘笑伟,了解那些泛着青铜色光泽文字背后的创作故事。
岁月青铜
《中国青年》:您的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岁月青铜》全书分为四辑,这四辑您是如何划分的?
刘笑伟:《岁月青铜》的第一辑主要讲述的是当下中国军队生活的一些重要场面,比如《朱日和:钢铁集结》讲述的是建军90周年时在朱日和的阅兵场面,《朱日和的狼》描述的是在朱日和军队演习中的“蓝军司令”满广志,而《快于光》讲述的是中国空军设立的飞行技能竞赛——“金头盔”背后的故事......总的来说,《朱日和:钢铁集结》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对我国军队发生的一些重要的新事件、新变化的观察和描绘。
第二辑《谁能阻止青春的燃烧》主要写的是我个人的军旅生活,前三篇《火焰》《刀锋》《花海》是当年我作为第一批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中的一员对进驻香港时的回忆,而《老连队》《齐步走》《被装列队》等诗歌都是我多年军旅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和体验。
第三辑《写下太阳般闪亮的诗句》是我对于军旅诗新题材的一些探索,主要描绘了近年来军队的高科技成果,比如北斗、巨浪、东风、核潜艇等。
第四辑《一个大校的下午茶》则侧重于写我个人的非军事化生活,包含我对诗歌和生活的一些理解和感悟。
《中国青年》:您在《写下太阳般闪亮的诗句》中对军旅诗的题材创新做了一些探索,您是如何把“硬核”的军队高科技成果变成富有韵律的优美诗句的?
刘笑伟:我认为,科学与诗歌在法则和境界的最高处是相通的。举个例子,《我们必须仰望的事物》是我在参观国防科技大学的“天河”实验室时得到的灵感,在这首诗中我写道“我看到了押韵的光/组成天体般神秘运行的诗句/高速的浮点运算/黑色的机柜排列星空的壮阔”,密密麻麻的计算机柜和天体的运行其实都是复杂且有规律的,天体闪烁就和诗句一样优美和谐,于是黑色的机柜也可以带有诗意。如果用诗的语言去观察那些和艺术无关的高科技装备,那么这些看似“硬核”的高科技设备就会带有诗的美感。
《中国青年》:《岁月青铜》中收录了《军被,此生最温暖的被子》,您在这首诗中写道“早些年/这样的诗/我是不屑写的”。这样的诗指的是什么?促使您在思想和创作上发生改变的事情是什么?
刘笑伟:就我成长的年代和环境来看,充满豪言壮语和宏大叙事的诗才能算是真正的诗,写被子这种普通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对我而言有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这种想法的改变可能是因为年纪增长,人生有了阅历之后,对平淡的东西反而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曾收到过另一位军旅作家,也是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徐贵祥的文章,标题是《一座小山》,讲的是他年轻时演习中在一座小山上发生的故事,当时我收到稿子觉得标题定调有点低,特意给他打了电话商量是否能改一个标题,比如《迷彩山》或者《英雄山》,但被他拒绝了,他说到了他这个年纪,他就喜欢这种平淡风格。后来我仔细想,这个标题确实有人生沉淀下来后云淡风轻的感觉。这件事对我而言也有一些触动,我已经50多岁了,现在来看,军营里最常见、最普通的事情,比如军被、军装、拉歌等这些年轻时看不透或者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其实承载了很多作为军人的意义,或许只有上了年纪回忆起来才能参透。
警惕现代诗小众化和过度西方化倾向
《中国青年》:您在《新时代与当代军旅诗的发展》中尖锐地指出与时代脱节、与人民绝缘,是现代诗歌创作的通病。您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当代诗坛出现这种现状?
刘笑伟:现代诗坛的很多作品主要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小众化,二是过度西方化。中国的现代诗是从朦胧诗开始的,开始的朦胧诗讲究呼应时代,但后来发展到几乎和时代脱节——很多诗人写朦胧诗只写个人的内心感悟,不管是否能和别人产生共鸣,写的人多了就形成了一股潮流风气,即很多人认为越小众、越叫人看不懂的诗才是高明的好诗。中国的诗歌发展史上其实也多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比如一度成为潮流的花间派,它的词就侧重于个人的抒情。但纵观历史,能真正在历史长河中屹立不倒,得到人民认可和传承的还是像杜甫这样的诗人所创作的诗歌,既有鲜明的个人情感元素,又记录了时代、反映了人民的呼声。好诗必须要记录它所在的时代,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作初心,我希望现代军旅诗能记录和反映伟大的人民军队翻天覆地的新变化和新风貌。
另外一个问题是过度西化,脱离中国的社会语境和人民。现在很多诗人写诗,是从模仿西方诗歌或者西方诗歌翻译成的中文作品开始的。一方面中西方的历史和语境不同,先从西方诗歌中汲取营养这件事本身可能存在问题;另一方面,翻译这些西方诗歌的译者,本身可能对诗歌的意象、韵律、结构等问题一窍不通,翻译的作品语言机械、晦涩,就是所谓的“翻译腔”,学习这些翻译作品写出来的诗必然也不接中国的地气。
《中国青年》:您认为很多现代诗与时代脱节、与人民绝缘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刘笑伟:我认为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诗歌所承载的社会功能本身已经随着时代的发展改变了。尤其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等,诗歌在近代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发动人民,它承载了更多文学之外的社会功能。现代诗的小众化发展,可以视为一种诗坛的自我回调,向文学回归。但这种回调应该把握好一个度,现代诗坛有些人没把握好,甚至走向了自闭。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走一条平衡的道路,把握时代的同时要走得优雅。
《中国青年》:对于好诗,您有怎样的标准?
刘笑伟:第一,好诗必须要记录它的时代,此前我已经提到。
第二,好诗必须要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水准。在每个时代,总有一些作品的艺术水准是被它所处的时代认可的,比如苏轼的诗词在他在世时就已经得到承认,这些被认可的作品大致上构成了这个时代较高的艺术水准,可以称之为“好”。艺术的发展不是直线上升的,而是起起伏伏的,比如很难有哪个朝代的诗歌能超越唐诗,但这也不妨碍每个朝代都有一些好的诗歌作品,我认为一首诗能达到它所处那个时代较高的艺术水准,就是好诗。
第三,好诗必须要被这个时代的人民所接受,得到广泛的传播。这个很好理解,就是人民能不能欣赏得来,能不能真正地认同并且传播。不得不说,当今诗坛短期来看,精品诗歌并非最流行的,这也和近年来现代诗坛过度小众化、西方化的风气有关。但我相信从长期来看,真正形成自己个人艺术风格、反映时代的诗人会越来越受到关注。
年轻人需要诗歌
《中国青年》:据您的观察,现代社会中,尤其是军营里的年轻人读诗、写诗的人多吗?当今年轻人的军旅诗有怎样的特点?
刘笑伟:不得不承认,和我们成长的时代不同,诗歌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比较小众的艺术创作方式。事实上,诗歌的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在被分化,古代时,无论是娱乐还是教育,抑或是记录自己经历和抒发情感,诗歌可以算作是重要的载体。后来乐坊、电影、视频、音频、互联网、微博等新鲜事物不断出现,诗歌承载的功能是逐渐减少的,其受众必然会被分流。尤其是当今时代,诗歌的抒情、娱乐功能,似乎都可以找到替代品,诗歌小众化的趋势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
但对于诗歌的未来,我是比较乐观的。因为诗歌由文字构成,人类一直在传承的东西就是文字,我们靠文字传递文明,记录思想,尽管现在出现了音频、视频,不排除以后人类文明的传递可能是依靠“视觉志”之类的载体,但文字始终是最基本、最深层也最持久的,所以我对诗歌在文学或者说人类文明中的地位是非常有信心。
军队里读诗、写诗的年轻人同样越来越少了,但鉴于军队一直有诗歌创作的传统,所以军旅诗并没有断代。军队里年轻人写的诗和我们这些前辈人写的非常不一样,我们作诗就像我军传统作战一样,用力很猛,语言、修辞、结构都是一层一层突破,最后达到目标。现在的年轻人写诗更轻松,就像是伞兵跳伞,直接降落到目标地点,还可以轻松地跳跃出去。有时候我们需要用一段诗去铺陈表达的意思,他们用一个词就能表达。看到年轻人在诗歌创作中展现新想法、新风貌,我很惊喜。
《中国青年》:您认为诗歌对于年轻人有怎样的意义?
刘笑伟:我认为读诗、写诗对于年轻人来说有三个重要的意义:第一,诗歌可以让年轻人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比如中国小孩从小就背唐诗宋词,可能小时候很难理解到这些诗词的含义和感情,但很多人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再读唐诗宋词,内心会非常有触动,突然发觉自己血液中对于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是如此之深。尤其是随着年龄增长,这种认同会越来越深刻,而诗歌就能随时随地帮我们进入传统文化。
第二,诗歌可以让年轻人发现、感受到人生的美好。大部分诗歌其实都是为了给人生中那些最温馨、最难忘、最美好的记忆留痕,所以诗歌实际上承载了记录美好的功能。无论是读诗还是写诗,都可以提高年轻人对于生命的敏锐度,甚至提供一种体验人生和理解世界的全新角度和方式,对于今天很多对生活感到“麻木”的年轻人来说,诗歌或许可以成为他们一种感受世界的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