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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清气得来难

时间:2021年01月28日 来源:中国副刊 作者:蒋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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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20年前,我偶然在冷摊上买到一部1949年刊印的唐玉虬《五言楼诗草》。前不久,又收到了唐蜀华、卜玲合著的《唐玉虬先生年谱》。这部626页的大书,让人心中充满感慨:当年的舞榭歌台,早已随风而去,而寄园弟子的流风余韵,依然在玉虬先生深情的文字和师友唱和的翰墨中跃动、闪烁,流淌、回响。

唐玉虬是唐荆川第十四世孙,身逢乱世,慨然有报国之志,曾向吴佩孚将军上万言书,陈强国之道。面对家国沦丧、山河破碎,唐玉虬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惟有诗以言志,长歌当哭。“平添绿荫三千亩,坐活苍生十万家。”“自惜雄才空冀北,谁将青眼到淮阴?”“书生囊底三千策,不及红妆一度歌。”“谁识掣鲸沧海手,海棠国里作诗人。”真是沉沉此恨,万载难穷。

在寄园弟子中,唐玉虬与谢玉岑为一时瑜亮,深受钱名山先生器重。钱名山推崇唐诗,对唐玉虬期望很高:“作者诗才极清,奚啻仙露明珠、松风水月。将来才力充足,必能追配古作者,不第主持阳湖风雅而已。”这既是勉励又是鞭策的话,让唐玉虬记了一辈子。同时代的钱仲联、金松岑等,都是唐玉虬的文字交,他们深深为玉虬先生“至诚通鬼神”的浩然清气折服。称其“清绮高亮”“渊渊有古音”。引唐玉虬为知音的杨云史更是由衷钦佩:“七古直追杜陵,风骨坚凝,气势磅礴,今代实无其匹。其拥鼻呻吟便诩诗人者,岂能望其项背?”

玉虬先生的诗情诗才,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诗人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以及堪称宏富的诗歌,背后隐藏着太多的激越、悲凉、苦涩和无奈,后人管窥蠡测,往往不过是尝鼎一脔。而唐蜀华、卜玲合著的这部《年谱》,知人论世,细大不捐,正是在某种程度上还原历史场景、再现历史细节和创作背景,把一个有血有肉的诗人及其交游呈现在世人面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玉虬先生以一领青衿、携一部青箱、负一袭青囊,行走于乱世红尘间。虽落魄江湖,却心忧天下。健笔凌云,大声镗鞳;清词丽句,藻彩纷披。其人其文必然垂范于后世的,是屈原、司马迁、杜甫以还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

钱名山先生为江南大儒,人品学问,俱臻上乘,生前多次卖字赈灾。《唐玉虬先生年谱》中,特别记录了一件鲜为人知的善举。

1923年除夕,一场大火把唐家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天降奇灾,全家人呼天抢地,一筹莫展。新年里,唐玉虬的父亲湘帆先生带着小儿子进城哀告亲友。

名山先生与湘帆先生是旧交。得知唐家罹此横祸,名山先生当即良言相慰:“请宽心,毋过悲,当为尔设法。”“年初五后,我一定来帮你。”

初六上午,名山先生携仲易、叔平两公子,带着一大捆白宣纸和笔砚如约而至。名山嘱两位公子磨了几大碗墨汁,然后捋衣捲袖,挥笔书联。3天里,写好近500副对联,每副售价大洋1元。乡邻们听说名山先生行大善事,纷纷前来认购。

义卖结束,名山先生把所得善款全部交给唐玉虬的父亲,并告知:“如不够再告我设法。”此情此景,湘帆先生唯有感泣而已。不久,唐家在原址新建了4间二层楼房。而名山先生全家对此却绝口不再提起,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年谱》中追述,这件义薄云天的“往事”,恐怕不会有人知道了。

钱璱之先生在《青毡杂记》中回忆说,祖父名山先生写字,多数时间是“抵案而书”。为了救灾义卖,他整天不停地写,手腕经常磨破,需要贴上一块胶布再继续写。不难想象,3天写近500副对联,手腕会磨成什么样。

名山先生类似的善举,恐怕不是一件两件。这样的不言之教,让寄园弟子人人心存善念,躬行善事。马迹山赈灾,谢玉岑振臂一呼,海上群贤纷纷响应,征集到名家书画500余件。就在去世的当年,谢玉岑还在上海征集了200多件名家书画赈灾。可谓功无量、德无量。

《唐玉虬先生年谱》第80页收录一通名山先生复唐玉虬信函,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春渠书画尽矣,惟玉岑词敬谨保护,不失风义,何可及!”查书后所附名山先生信札原稿影印件,发现“尽矣”当为“烬矣”。“尽”“烬”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一样了。首先是断句,“……春渠书画烬矣,惟玉岑词敬谨保护不失,风义何可及!” 这样或许更为恰当。更重要的是,一个“烬”字,引出寄园弟子当年惊天地、泣鬼神的同门情谊。

寄园弟子中,谢玉岑诗书画印,样样一流。今存谢玉岑诗词中,多有与唐玉虬、王春渠唱和。3人志趣相投,惺惺相惜。谢玉岑英年早逝之后,名山先生有“天丧予,天祝予”之痛,而一向注重地方文献收藏的王春渠,则在乱离之中,开始收集整理谢玉岑的诗词文稿。

谢玉岑生前虽然名满海内,但所作诗词,多不存稿。身后谢稚柳、夏承焘等搜得若干,王春渠又从历年的报章上和朋友中收集到许多,并亲为校勘编次。

1937年底,常州城陷。王春渠“舍其宫中之琳琅秘帙皆不取,独抱此稿踰江淮、出徐泗、经汴郑、历湘汉,抵粤之九龙以放乎海,水陆数万里而至沪上。攘之戎马仓皇之间,夺之波涛蛟龙之窟,而卒付之剞劂。”唐玉虬在《玉岑遗稿》序中,详尽记录了王春渠守护谢玉岑遗稿的颠沛流离,也是名山先生信中“烬矣”的本事。

在王春渠看来,亡友的遗稿,远比琳琅秘帙重要,琳琅秘帙可以付诸劫火,而玉岑遗稿则如护头目。相比之下,赵孟坚“兰亭在此,余不足惜!”已落下驷。故而唐玉虬将王春渠的义举与洪亮吉刊布黄仲则遗集相提并论,且以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名山先生一样,王春渠对此事也很淡然。只在《玉岑遗稿》跋中说了一句“倭难骤作,庐舍荡然。流徙万里,挟君稿与俱”。

名山老人曾以元好问“乾坤清气得来难”勉励寄园弟子,非但做诗要得“清气”,做人同样要有“清气”。所谓“清气”,既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然禀赋,更是后天淬炼的人文精神。程颐说:“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钱名山先生奉“清气”为正道,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唐玉虬先生以“清气”为圭臬,悬壶济世,歌以咏志;王春渠先生养“清气”以自持,性命可轻,至宝是保……

在寄园弟子那里,“清气”从来都是具体而微的,也从来都不是刻意而为的。它是一种高度的修为,更是一种人间的慈悲。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也因此,越是“天下无道”,寄园弟子越是以“道”自重,以“清气”自砺。知行合一,经世致用,努力照亮周围的那一方天空。马丁·路德说,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要种下我的苹果树。

寄园已往,而所寄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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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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